【摘要】豐卦的主題是講明德之豐,其卦辭則講王者的豐大明德,各爻爻辭則圍繞明德之豐講三個問題:第一,臣子要擇明德之主而事;第二,君主的明德亦有被遮蔽的時候,君主的明德被遮蔽后,其豐大之明德有一個從被遮蔽到重新復顯的過程;第三,古人倡導的是明德之豐大,如果過分貪圖物質享受,過分追求物質享受的奢侈或豐大,則其兇必至。《周易》古經很可能是中國思想史上第一部明確談到去蔽的著作,荀子的去蔽思想無疑是對《周易》古經去蔽思想的深化與發展。而本卦只是講明德被遮蔽而不是完全消失,此一理路似為《中庸》等所繼承并發揚光大,而開顯出中國哲學人性論的已發和未發、已顯和未顯的重要和基本理論。
【關鍵詞】豐卦;豐大;蔽障;明德豐大
關于《周易》古經的豐卦,一直沒有一個滿意的理解。本文通過對豐卦的卦、象、辭、意進行反復的調適與整體思考,提出了一種新的整體解讀思路,供感興趣的讀者參考、批評。
“豐”,王弼本、《周易集解》本、楚竹書《周易》、王家臺秦簡“易占”俱作“豐”,唯石經《周易》、馬王堆帛書《周易》作“豊”。《經典釋文》釋豐卦之“豐”曰:“依字作‘豐’。今并‘三’、直畫,猶是變體。若‘曲’下作‘豆’,‘禮’字耳,非也。世人亂之久矣。”依陸德明之說,‘“豐”是“豐”之變體,而石經與帛書《周易》“豊”字乃為訛字,本卦卦名正字只能是“豐”字。
“豐”,《說文·豐部》許慎曰:“豆之豐滿者也。從豆,象形。”段玉裁注:“豐謂豆之大者也;引申之,凡大皆曰豐。”《豐·彖》“日中則仄”,李鼎祚《周易集解》引荀爽曰:“豐者,至盛。”《經典釋文》:“《彖》及《序卦》皆云‘大’也。案:‘豐’是腆厚光大之義。鄭云:‘豐’之言腆,充滿意也。”故,“豐”既有豐大等中性義,又有豐盛、盛大、腆厚光大等褒義。
豐卦卦象為離下震上。程頤《程氏易傳》曰:“震,動也;離,明也。以明而動,動而能明,皆致豐之道。明足以照,動足以亨,然后能至豐大也。”明是明德,動是行動、實行。有明德而去行動、去實行,什么事都會越做越好,越做越大。故能致豐大。此由豐卦卦象所得卦義,實為豐之褒義,此亦確為豐卦之基本卦義。然就豐字本身而言,其又確有豐大的中性義,此由后文所釋豐卦經文將不難明之。這可能是以前的各種解讀所未明確揭示的。
而基于對豐卦卦名、卦象、卦義與卦爻辭的整體分析,我們可以知道,豐卦的主題就是講明德之豐,而其卦辭則講王者之豐大明德,各爻爻辭則圍繞明德之豐講三個問題:第一,臣子要擇明德之主而事;第二,君主的明德亦有被遮蔽的時候,君主的明德被遮蔽后,其豐大之明德有一個從被遮蔽到重新復顯的過程;第三,古人倡導的是明德之豐大,如果過分貪圖物質享受,過分追求物質享受的奢侈或豐大,則其兇必至。
“豐,亨”,豐大且亨通。
“假”,《說文·人部》、《廣雅·釋詁一》皆云:“至也。”此處解為達到、做到。
“之”,指前面的“豐亨”。
“王假之”,即“王至豐亨”也,就是“王做到豐大且亨通”的意思。
“王假之,勿憂”,當釋為“王假之,則勿憂”之意,即若王能做到豐亨,則不用擔憂。
“宜日中”,即王者宜像太陽居于中天時那樣,明德盛大,普照天下,澤被萬民。
整個卦辭的意思是:
豐大且亨通。王能做到如此,則勿需有什么擔憂。王者宜像處于中天遍照天下的太陽一樣,以王者之盛德,澤被天下萬民。
整體卦辭是講王者要是能做到明德豐大,則國家自然太平無憂;而王者欲要做到明德豐大,就要像太陽居于中天那樣,守德持中,惠照天下。
初九:遇其配主,雖旬無咎。往有尚。
“遇”,《說文·辵部》:“逢也。”江藩《周易述補》同此釋。
“配”,馬王堆帛書《周易》作“肥”;《經典釋文》曰:“鄭作妃。”妃、配當為古今字,肥則是假借字。《爾雅·釋詁上》“妃,匹也”,邢昺疏:“妃,合耦之匹也。”即恰合之匹配,亦即恰配、正配之意。
“遇其配主”,即逢遇恰配、正配之主。
“雖”,馬王堆帛書《周易》作“唯”。“唯”“雖(雖)”通假。依上下文,作“雖”解較合適,意為即使、縱然。
“旬”,《經典釋文》曰:“均也。……荀作均,劉昞作鈞。”王弼《周易注》、程頤《程氏易傳》等亦皆作“均”解,意為均等。亦有解為“十日”者,如鄭玄(張惠言輯《周易鄭氏注》)、虞翻(李鼎祚《周易集解》引)、胡瑗(《周易口義》)、來知德(《周易集注》)等。我以為,依上下文和全卦的中心主題,此處解作“徇”(即為了某種目的而死之意)更為切當。《集韻·線韻》曰:“徇,以人從死。”亦即今人所謂“殉身”之意。
《詩•大雅•江漢》“王命召虎,來旬來宣”,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旬,通作徇。”揚雄《太玄•昆》“奚足旬也”,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旬,猶徇也。”這是在巡視的意義上旬、徇相通。《爾雅•釋言》“徇,遍也”,郝懿行《爾雅義疏》曰:“徇者,旬之假音也。”邢昺《爾雅注疏》則以為“徇、旬音義同”。這是在周遍的意義上旬、徇相通。
在為了某種目的而死的意義上,旬、徇相轉的音理相同,亦得相通。又徇與殉相通。《史記•伯夷列傳》“貪夫徇財,烈士徇名”,《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同,《索隱》:“亡身從物謂之殉。”《史記•韓世家》“將以楚徇韓”,《索隱》:“徇,從死也。”旬與殉,亦相通。
“雖旬無咎”,即使殉身,亦無過咎。所謂“士為知己者死”,找對了值得跟隨的主子,將來即使為之犧牲了性命,也不能說當時的選擇有過咎。
至于豐初九《象傳》云“過旬災也”是否與上面所解“雖旬無咎”相矛盾呢?我認為,《周易》經傳原非一時所作,傳也未必對經文都有完全正確的理解。實際上,這一認識在學術界正在逐漸成為共識。
“有”,《玉篇·有部》:“得也。”
“尚”,《爾雅·釋言》“庶幾,尚也”,邢昺疏:“謂心所希望也。”《漢書·敘傳上》“尚粵其幾”,顏師古注:“尚,愿也。”“愿”即愿望,與“心所希望”乃一義也。
“往有尚”,往前走下去能得所愿,即能得到所希望的結果或滿意的結果。
整個初九爻辭的意思是:
逢遇恰配之主,即使以身殉主,亦無過咎;如此,會有滿意的結果。
初爻是講臣子要擇明主而事。盡管對“旬”與“雖旬無咎”尚有不同的理解,但只要我們從整體角度來理解豐卦,都不影響對此爻這一基本立場的判斷。
六二:豐其蔀,日中見斗。往得疑疾,有孚發若,吉。
“蔀”,《廣韻·厚韻》:“小席。”虞翻:“蔀,蔽也。”王弼:“蔀,覆曖障光明之物。”都是將“蔀”釋為蔽障物、遮蔽物。
“豐其蔀”,當為倒裝句,應讀為“其蔀豐”,即其蔽障物豐大。遮蔽光明的蔽障物豐大,顯然不是褒義的豐大,只能是中性的豐大。所以,雖然從豐卦卦象所得的豐卦的基本義是褒義的豐大,但就豐卦經文之豐的字面義而言,仍須解為中性的豐大義。
“豐其蔀”之所以要理解為倒裝句,主要原因在于九四爻。“其蔀豐”只說蔽障物豐大,而若將“豐其蔀”當成正常語序,則其不僅表達了蔽障物豐大之意,而且還包含了使蔽障物變大之意。但九四爻卻是處于蔽障物開始消退、變小的階段,如果按正常語序釋讀,那么,九四的“豐其蔀”就與其所要表達的意義相矛盾了。故“豐其蔀”只能按倒裝句來讀。
“日中見斗”,正午時分(天空)現出了北斗之星。前句“豐其蔀”與此句合起來看,是指遮蔽物擋住了正午時分的太陽,天空昏暗到可以看得見亮度較大的北斗星了。這是以日食現象來喻指明德受到遮蔽。
整個六二爻辭的意思是:
碩大的蔽障遮天蔽日開始遮擋太陽的光輝,以致正午時分現出了斗星,日光昏暗。往日圣
君德有受蒙蔽之時,君德受蒙蔽會有一個過程。九二爻講的是君德尚未被完全遮蔽時的情形。
九三:豐其沛,日中見沬。折其右肱,無咎。
“沛”,陸德明曰:“本或作斾,謂幡幔也。……子夏作芾,《傳》云:‘小也。’鄭、干作韋,云祭祀之蔽膝。”釋“沛”為小,定然有誤。比較六二、九三爻辭,處六二時只能見到斗星,而處九三時卻能見到小星,說明處九三時天空更晦暗,而如此結果只有處九三時的蔽障物更為豐大才能達到。故“沛”必然是比“蔀”更大的蔽障物。
“豐其沛”,與六二“豐其蔀”讀為“其蔀豐”相應,此處亦當讀為“其沛豐”,亦可粗略地釋為“其蔽障物豐大”。
“沬”,《經典釋文》曰:“徐武蓋反,又亡對反,微昧之光也。《字林》作昧,亡太反,云斗杓后星。王肅云:‘音妹。’鄭作昧……子夏傳云:‘昧,星之小者。’馬同。”此處的“沬”當與上、下文中的“斗”相對。斗為稍亮、稍大的星,則沬當指稍暗、稍小的星。故子夏、馬融釋為小星是合適的。
“日中見沬”,指太陽在中天時能見到小星星,比喻晦暗之甚。前面九二爻時,因為遮蔽物還未完全遮蔽太陽,天空尚有微弱的暗光,故只能看得見天上像北斗星那樣的較亮的大星,而比北斗還小的沬星(小星)則無法看到;而到九三爻時,因蔽障物進一步擴大,完全遮蔽了太陽的光輝,天空完全黑暗下來,這時最小的沬星都能看得見了。
王弼曰:豐卦之九三“應在上六,志在乎陰,雖愈乎以陰處陰,亦未足以免于暗也,所豐在沛,日中見沬之謂也”。孔穎達疏曰:“以九三應在上六,志在乎陰,雖愈于六二以陰處陰,亦未見免于暗也,是所以豐在沛,日中見沬。”可見,王弼以為沬的亮度要愈于斗。其所以會有這樣的錯誤認識,部分原因在于其過分重視爻與爻之間的承、乘、比、應關系及其解易體例,而忽視了整體卦象、卦義的統領作用以及卦爻辭本身的整體聯系。我們只要稍微留意一下六二、九三、九四三個爻的爻辭,就不難發現,它們的描述與日食現象高度關聯。既然如此,那么,我們即使不知道“沬”的確義,我們僅根據日食現象本身以及三個爻辭描述的與日食相關的內容,我們也不難推測這個字的真實所指。
“肱”,上博楚竹書《周易》作“
股肱,本指大腿和上臂,這里
“折其右肱”,指斬除君王身邊的重臣。君德之所以受蒙蔽,是由
整個九三爻辭的意思是:
碩大的蔽障遮天蔽日完全遮擋住了太陽的光輝,以致正午時分現出了小星,日光全消,一片晦暗。往日圣
九三爻緊接九二爻,講的則是君德受蒙蔽最甚時的情形。
九四:豐其蔀,日中見斗。遇其夷主,吉。
“豐其蔀”,已如上釋,讀為“其蔀豐”,即其蔽障物豐大。
九三爻時,是日食最甚之時,稱為“食甚”。之后,則重新開始生光。此處的“日中見斗”,則是日光開始有所恢復的結果。
“夷”,《逸周書·謚法》曰:“克殺秉正曰夷。”《漢書·梅福傳》“至于夷滅”,顏師古注:“夷,平也,謂平除之。”此處可釋為平亂之意。
“遇其夷主”,指逢遇平亂之主。平亂需要有人領頭,此平亂領頭人當即是其跟隨者的夷主。亦或者,夷主乃相對于配主而言:配主是指恰配(正配)之主,夷主則指非正配之主。平亂的頭領當然不是原來的正配之主。
整個九四爻辭的意思是:
遮天蔽日的碩大蔽障開始消退,正午時分已不見小星,而只能見到較大的斗星,太陽的光輝開始逐漸恢復。逢遇平亂之主,這是吉祥之事。
九三爻君德全然被遮蔽,至九四爻則物極必反,君德開始逐漸復蘇。
六五:來章,有慶譽,吉。
“來”,《易·雜卦》“而升不來也”,韓康伯注:“來,還也。”《詩·小雅·采薇》“我行不來”,鄭玄箋曰:“來,猶反也。”還,還復也;反,回復也。
“章”,《噬嗑·彖傳》“雷電合而章”,惠棟《周易述》釋曰:“章,明也。”《周禮·考工記·畫繢》“雜四時五色之位以章之”,鄭玄注曰:“章,明也。”
“來章”,就是回復光明,也就是光明復顯之意。就日食言之,這里相當于日食的復圓階段。
“有”,前已釋其為“得”之意,即得到的意思。
“有慶譽”,得到(天下人)慶賀、贊譽。
整個六五爻辭的意思是:
光明復顯,圣明復至,天下人慶賀、贊譽,這是吉祥之事。
經過九四爻的逐漸復蘇,至六五爻,君德又完全復顯。
上六:豐其屋,蔀其家,窺其戶,闃其無人,三歲不覿,兇。
“豐其屋”,即“其屋豐”,指其屋豐大豪華。
“蔀其家”,即“其家蔀”,指其家(的門窗)遮擋嚴實(而不透光)。
“窺”,乃現代規范字,王弼本、集解本作“闚”。“闚”,《經典釋文》曰:“李登云:‘小視。’”
“闃”,《經典釋文》曰:“馬、鄭云:‘無人貌。’《字林》云:‘靜也。’”《楚辭·九思·疾世》“闃睄窕兮靡睹”,王逸注曰:“闃,窺也。”此三釋雖各有不同,但具體釋讀“闃其無人”,則差別并不太大,應都有“寂靜無人”或“空無人影”之意。
“覿”,《經典釋文》釋《困》初六“三歲不覿”之“覿”曰:“見也。”
整個上六爻辭的意思是:
其屋豐大豪華,其家門窗遮擋得嚴嚴實實,窺探其門戶,卻看不到有人進出,三年(多年)都不見人,會有兇禍之事。
這是說,建造了盛大豪華的房子,卻多年都不住人,這是招致兇災的事。建造大房而不住,本身是一種天大的浪費,不僅是暴殄天物的行為,而且耗費了大量人力,是一種極大的罪過。有罪則兇遲早會隨之。再者,房子建好后長期不住,會逐漸腐掉,也是一種很大損失,亦為兇事之屬。后世風水學以住房大小要與居住人口相應,房子太大,則陰氣太盛而有兇。依此理論,大房空寂無人,亦為陰氣盛而有兇。
又,建造盛大豪華的房子是豐大,遮擋關閉嚴實而無人入住是不亨,卦辭說豐而亨則勿憂,今豐而不亨,則必有憂而兇矣。
上六爻則從反面來講明德豐大的重要。即是說,我們所要追求的是德的不斷擴充與豐大,而不是貪圖過分的享受,如果過分追求物質享受的奢侈或豐大,則其兇必至。
順便指出,《周易》古經很可能是中國思想史上第一部明確談到去蔽的著作。雖然《周易》古經所講的去蔽并無多少哲學的意義,但它對后來荀子等提出哲學意義上的去蔽思想無疑是有重要啟示作用的。例如:荀子甚至在其著作的《解蔽》篇中提到了與豐卦所描述的內容相似的夏桀、殷紂之蔽。其曰:“昔人君之蔽者,夏桀、殷紂是也。桀蔽于末喜、斯觀,而不知關龍逢,以惑其心而亂其行。紂蔽于妲己、飛廉,而不知微子啟,以惑其心而亂其行。”由此可見,荀子的去蔽思想無疑是對《周易》古經去蔽思想的深化與發展。
還需注意者,本卦只是講明德被遮蔽而沒有顯現出來而已,而不是直接講完全失去了明德。后來由《中庸》等所開創的中國哲學人性論的已發和未發、已顯和未顯的重要和基本理論,似與此卦此一理路一脈相承,是此卦此一理路的哲學化改造和發揚光大。
附注:本文原為2014年4月提交湖南湘潭大學主辦的“《易經》哲學國際學術研討會”參會論文,本次發表做了較大修改。又,本文關于“旬”字的訓釋,多承語言學專家、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楊端志教授賜教,深表感謝!
來源:《周易研究》2015年第2期,第27-31、84頁